有關“MMR疫苗和孤獨癥關系”的論文不是“出錯”而是“故意造假”。受此影響,當越來越多的兒童拒絕接種疫苗時,那些本可以被預防的疾病將有再次爆發的危險。同時,越來越少的醫藥公司愿意研發、生產疫苗。舉行一場關于疫苗的益處與風險的坦率討論是有必要的。否則,對疫苗的無端恐懼,可能讓醫學的時鐘被撥回到一個多世紀以前
對于54歲的英國醫生安德魯·維克菲爾德來說,2010年是糟糕的一年。該年5月,他被英國醫學總會吊銷了行醫執照。
可是剛剛進入2011年,維克菲爾德就迎來了更糟糕的一年:1月,《英國醫學雜志》(BMJ)發表文章指出:有關“MMR疫苗和孤獨癥關系”的研究,是一次“精心準備的造假行為”。而維克菲爾德的這一研究,正是去年讓他丟掉飯碗的原因。
雖然當初發表研究報告的《柳葉刀》雜志已宣布“完全撤銷”了維克菲爾德的論文,但《英國醫學雜志》總編輯費昂納·葛德利指出,“如果僅僅是一個拙劣的研究,那倒也罷了;問題是,我們通過調查,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圖景:他是通過故意篡改數據來造成‘疫苗導致孤獨癥’的印象的。”
“這一丑聞比去年所披露出來的還要嚴重。他的研究造成世界范圍內對疫苗的恐慌,這已然置兒童于疾病的威脅之中”,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雪松-西奈山醫療中心內科學系主任格林·布朗斯坦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表示,“維克菲爾德除了喪失專業資格和受到公眾的鄙視之外,還應該受到法律的審查和制裁。”
《英國醫學雜志》雜志最新披露的真相,的確是對維克菲爾德的又一記重拳打擊,也使得這場持續13年的疫苗爭論最終真相大白,而對于國際上的反疫苗人士來說,這或許是他們迄今為止遭遇的最大挫折。
MMR疫苗:《柳葉刀》背后的陰謀
“MMR疫苗”是“麻疹、腮腺炎、風疹聯合疫苗”的英文簡稱,它在中國則被簡稱為“麻風腮疫苗”。該疫苗上世紀70年代在美國開始使用,后來傳遍世界各國。
今年1月初,《英國醫學雜志》發表一系列文章,指出維克菲爾德有關“MMR疫苗和孤獨癥關系”的論文不是“出錯”而是“故意造假”。
事情要從十多年前說起。
1998年,維克菲爾德和其他12名醫生在著名醫學期刊《柳葉刀》上發表論文稱,他們通過對12名患孤獨癥兒童的研究,認定孤獨癥和一種新發現的胃腸疾病,與MMR疫苗有關。文章說,12名患者中有8名患上一種“行為綜合征”,這些癥狀是在注射了MMR疫苗兩周后出現。由于疫苗就是活性降低的病原體,所以很容易得出結論——“疫苗可能是引起孤獨癥的罪魁禍首”。
維克菲爾德此文一出,就立即成為“疫苗接種會增加兒童患孤獨癥風險”這一觀點的理論支柱,并引起了媒體的強烈興趣,成為英國最重大的科學新聞。據統計,那一年有關MMR疫苗與孤獨癥關系的新聞報道多達1257篇。
因事關重大,英美多家醫療研究機構緊急啟動相關研究,這些研究的結論否定了“MMR疫苗與孤獨癥有關”,但這些結論卻并未引起媒體的注意。直到2004年,英國《星期日時代報》的記者布萊恩·迪爾開始了對此事的調查,維克菲爾德的好日子才到了頭。
迪爾調查發現,欲起訴疫苗制造者的律師資助了維克菲爾德的研究。這背后還可能牽涉到單一疫苗生產商的利益,而維克菲爾德在論文中卻對此只字未提。迪爾的報道指出,維克菲爾德還對一名孤獨癥兒童進行了“非必要的,有傷害性的醫學操作”。報道發表后,維克菲爾德論文的多數共同作者宣布撤銷了自己的署名。
在迪爾報道的推動下,英國醫學總會展開了對維克菲爾德“不當行為”的調查。2010年,《柳葉刀》雜志宣布“完全撤銷”維克菲爾德1998年在該刊發表的論文。此后,他又被相繼吊銷了在英國和美國的行醫執照。
而今年1月《英國醫學雜志》發表的一系列文章對于維克菲爾德來說,可算是最后的致命一擊。迪爾在文章中披露,維克菲爾德“篡改了那些孩子的病歷,刻意勾劃了一個圖景。而這個圖景正是那些想要起訴疫苗公司、制造疫苗恐慌的律師們夢寐以求的”。據調查,在《柳葉刀》論文中涉及的12個案例中,有5個在接種MMR疫苗之前就已經出現孤獨癥癥狀,還有3個從未有過孤獨癥癥狀。調查進一步顯示,維克菲爾德從相關的律師處得到了超過43.5萬英磅的資金。
盡管MMR疫苗的真相如今大白于天下,但人們對疫苗的不信任已然造成了嚴重后果:以英國為例,該國對MMR疫苗的接種率從1995年的92%下降到2003年的80%,倫敦地區甚至降低到56%;與此同時,2003年英國麻疹發病發病率上升到442人,是1996年的3倍。
美國雪松-西奈山醫療中心內科學系主任布朗斯坦提供的數據則表明,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百日咳的發病率已經達到1958年以來的最高點;麻疹正在卷土重來,雖然這種疾病每年在全球導致24萬兒童死亡,但由于大多數家長對其沒有認識,不進行預防免疫的風險被大大低估了。在2005年至2010年間,美國紐約州和康涅狄格州未進行計劃免疫的兒童數量翻了一倍,而這一數字在新澤西州則高達800%。此外,不僅英國在2008年出現了麻疹流行,德國的學校里也因家長拒絕注射疫苗,而爆發了腮腺炎。
牛痘:與反疫苗聯盟一起“出世”
對于曠日持久的MMR疫苗之爭,布朗斯坦感嘆道,“注射疫苗總讓人有直覺上的抵觸,而聳人聽聞的說法也總是比嚴格的科學研究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茖W界和衛生官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進行的解釋,還不如那些賣狗皮膏藥式的宣揚有效果。而新聞媒體更善于講一個悲慘的故事,而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實際上,自疫苗問世以來,反對的聲音就始終如影隨形。
1796年,英國鄉村醫生琴納將擠奶員手上的牛痘潰瘍材料接種于詹姆斯·菲利普的臂上,使這名8歲男童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他從此對天花這個已奪去歐洲1/7兒童生命的傳染病終身免疫。
當大多數人為此歡欣鼓舞、擼起袖子準備接種牛痘的時候,一些父母卻表示了反對。因為接種就意味著要將孩子原本完好的手臂劃破,植入來自別人身體的痘苗,這種做法不免令人心生恐懼。而牧師們則認為,天花為上帝所賜,而牛痘卻來自動物的身上,因此種痘是“瀆圣”的行為。還有人出于對醫學的普遍不信任而抵制接種,他們相信,天花是由空氣中的腐敗物質引起的,因此接種疫苗是無效的。
除了情感上的排斥,基于理性思考的反對意見也紛紛出爐。與琴納同時期、以“人口論”而著稱的經濟學家托馬斯·馬爾薩斯就表示:接種疫苗將導致災難性的人口增長。一名叫約翰·塞奇的外科醫生則說得更加直白:天花是“降低人口的有效方法,特別是在大的貧窮家庭中”。
而在強調個人權利的那個年代,更主要的一派看法便是,接種疫苗侵犯了人身自由。因此,1867年,當英國政府頒布新的疫苗法令,宣布凡無正當理由而拒絕給孩子注射疫苗的父母將受到罰款時,便遭遇了很多人的反對。英國的反疫苗聯盟和反強制接種疫苗聯盟從那時起就應運而生,許多記者也開始在媒體上積極反對疫苗接種,由此拉開了國際反疫苗運動的大幕。
贊美與懷疑,支持與反對,對于疫苗的這些針鋒相對的情緒與觀點,從19世紀60年代末開始,就綿綿不絕,延續至今。
DTP疫苗:被放大的不良反應
實際上,人類與疫苗的關系在歷史上也曾有過“蜜月期”。二戰后,小兒麻痹癥、麻疹、流行性腮腺炎以及風疹等一系列傳染病疫苗的相繼研發成功,使疫苗迎來了一個黃金發展時代。人們爭先恐后地給自己的孩子打疫苗,科學家們開始向世人描繪美好的遠景——“一個沒有傳染病存在的世界”。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曾“雙眼飽含淚水”,向年輕的疫苗研發者們表達謝意。
但好景不長,從上世紀70年代起,百日咳疫苗在年輕父母們中間引起的恐慌與懷疑,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自此,有關疫苗的爭論,便愈演愈烈。
與MMR疫苗一樣,DTP疫苗是百日咳、白喉與破傷風三種傳染病的疫苗配制在一起的制劑,它在中國又被簡稱為“白百破疫苗”。美國作家艾倫在其2004年出版的《疫苗》一書中,曾將1982年美國國內對DTP疫苗的爭論,比喻成疫苗界的“水門事件”。
事情最初仍起源于英國。1974年1月,英國最著名的倫敦大奧蒙德街兒童醫院的威爾遜醫生在《英國醫學雜志》報告:36例兒童接種DTP疫苗后發生腦病,并主要與其中的百日咳疫苗成分有關。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們接著就發現,早在1950年代,在英國醫學委員會進行的3.6萬人DTP試驗中,曾有1例殘疾兒童案例,但詭異的是,這名兒童的病歷已被火災損毀。這不由得加深了人們的懷疑,媒體也對此進行了大肆報道。此后幾年里,在英國“疫苗傷害者父母協會”的推動下,不斷有相關疫苗傷害案被媒體曝光,對此事的爭論甚至蔓延到英國國內的政黨選舉之中。
為澄清誤解,當時英國國內的一個獨立專家咨詢機構——疫苗和免疫聯合委員會出面,最終確認了DTP疫苗的安全性。但醫學界的聲音并不統一。格拉斯哥大學的戈登·斯圖爾特教授在《柳葉刀》雜志上報告了160例腦病,認為與DTP疫苗有關,并向疫苗傷害者父母提供支援。到1979年,反DTP疫苗人士首先迎來了屬于他們的“勝利”:英國政府通過疫苗傷害補償法案,向638人支付了1萬英鎊的補償。
然而,這一事件遠未結束。
1981年,英國兒童腦病研究會公布調查結論:接種DTP疫苗受到神經傷害的幾率非常小,只有約1/31萬。這一結論后來被國際醫學界廣泛接受,并被寫進疫苗學的教科書中。至此,有關DTP的爭議終于有了醫學上的定論。
為進一步化解這個問題,日本醫學家開發出了無細胞的新型DTP疫苗,與老疫苗相比,它的不良反應更小?,F在,無細胞DTP疫苗已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推廣使用。
為了向公眾宣傳接種疫苗的必要性,英國衛生部長的女兒和威廉王子曾高調接種DTP疫苗。1986年,那位著名的疫苗反對者斯圖爾特教授也東窗事發,因向一個作偽證的家長提供學術支援而名譽掃地。此后,英國又裁定了9個腦病案例與DTP無關。然而,民眾心中的疑慮卻并未因此消散,在1982~1986間,英國國內媒體仍在報道中極力渲染DTP疫苗訴訟案里那些父母的痛苦。
這場持續了十幾年的DTP疫苗爭論,造成了疫苗史上最大規模的倒退,它橫掃英國、日本,并擴散到美國、前蘇聯和澳大利亞。而在DTP與MMR疫苗兩場最大的爭論中間,還有一個串場戲——含硫柳汞的疫苗安全問題。
疫苗中的硫柳汞:“莫須有”的毒性
1999年,美國提出了含硫柳汞疫苗的安全問題。這個問題的邏輯是,基于嬰兒免疫程序,在多次注射含硫柳汞的疫苗后,嬰兒體內累積的汞含量可能超過美國兒科醫學會所推薦的甲基汞允許值。
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硫柳汞作為防腐劑就開始添加在疫苗中。實際上,硫柳汞所含的物質乃乙基汞,并非甲基汞。二者的藥物代謝動力學不一樣,乙基汞通過腸道主動排泄,而甲基汞可在體內累積,對人體產生毒害。
2000年8月,全球疫苗安全咨詢委員會在一次特別會議上首次評估了含硫柳汞疫苗的安全問題,并表示今后有新證據出現時將對此繼續進行審評。2006年6月,該委員會重申了以前的結論,即沒有證據表明疫苗中的硫柳汞對受其暴露的嬰兒、兒童或成人具有毒性。
但就像DTP疫苗的爭論過程一樣,嚴謹的科學結論總是被聽上去更富感染力的反對聲音所蓋過。美國已故總統肯尼迪的侄子小羅伯特·肯尼迪,是個著名的環保主義者。他在2005年6月底的《滾石》雜志上發表了《殺人的免疫》一文,用較激進的語言,評價了美國政府當時對含硫柳汞疫苗的管理力度。次月20日,美國700名兒童孤獨癥患者的父母和他們的支持者在華盛頓舉行了名為“事實的力量”的游行集會,抗議政府繼續在疫苗中加入硫柳汞,他們認為硫柳汞就是導致孤獨癥的罪魁禍首。
盡管世界衛生組織認為含硫柳汞的疫苗是安全的,但在輿論壓力下,美國政府仍不得不開始逐漸淘汰含硫柳汞的疫苗。而此舉更是被硫柳汞疫苗的反對者們認為是政府與醫學專家、疫苗生產者“做了壞事后心虛”的表現。而美國公眾對疫苗中硫柳汞的關注,已經形成了一個“Green Our Vaccines”(凈化我們的疫苗)運動,號召去除疫苗里的“有毒物質”,后來還擴大到疫苗中所含的其他物質。
迄今,對疫苗的爭論還在繼續中,一些有識之士預感到這將給人類的健康帶來隱患?!兑呙纭芬粫淖髡甙瑐惥捅硎?,當美國越來越多的兒童開始拒絕接種疫苗時,那些本可以被預防的疾病將有再次爆發的危險。與此同時,由于臨床測試的成本越來越高、市場在縮小,并時刻面臨著被起訴的風險,將會有越來越少的醫藥公司愿意研發、生產疫苗。他在書中寫道,“在美國國內,舉行一場關于疫苗的益處與風險的坦率討論是有必要的”。實際上,這對于全世界,同樣必要。
“寶貴的時間、人力和財力,本可以用來發現兒童孤獨癥的真正病因和有效療法,但家長們卻被有預謀的造假所蒙蔽”,回到所謂“疫苗造成孤獨癥”的科學丑聞,布朗斯坦頗有感慨地表示,“對疫苗的無端恐懼,可能讓醫學的時鐘被撥回到一個多世紀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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