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楣抱著女兒在醫院的長椅上坐了一下午了。
這個29歲的年輕媽媽還沒有想清楚,“孤獨癥”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
她手中的診斷單提醒她剛剛的一切不是夢:醫生剛剛把這三個字印在了她懷中的女兒煊煊身上。
走廊上不停有人在她旁邊走過,可是四圍卻很安靜,聽不見聲音,好像被封入“孤獨”的人是她。
“怎么可能是孤獨癥呢?”
孤獨癥,又稱自閉癥,在醫學角度上,這是一種被視為由于神經系統失調引起的發育障礙,而被診斷為“孤獨癥”的患者通常會表現為社會交往障礙、交流障礙、語言發育障礙等等,目前在世界范圍內尚屬于無法被完全治愈的疑難病癥,這意味著,一旦被確診,患者可能要做好終身治療的打算。
杜佳楣想不清楚這樣的“噩運”怎么會砸在自己頭上。
其實幸福才剛剛在這個家庭嶄露頭角。
多年寒窗苦讀之后,來自湖南小城的杜佳楣,和剛剛博士后出站的愛人,才組建起家庭,在北京站穩腳跟,美好的計劃才剛展開,而小生命的降臨也讓這一切的美好看上去更有希望。
杜佳楣對這個小生命有滿滿的期待。教師出身,她為胎教注入了莫大的熱情:甫一懷孕,買了很多育兒的書,《哈佛女孩》、《卡爾威特的教育》等等;買了音樂光碟、卡片、教材,按時按點看卡片、讀書、聽音樂;每天還要和肚子里的寶寶聊聊天,帶她一起運動也不能少,甚至有時候出門,都會向她介紹這個即將面對的世界。
煊煊如期來到世上,也按著預期成長為“別人家的好孩子”:面容姣好、記憶力超群,2歲的她已經會認字、背詩,甚至通過了北師大幼兒園的面試,這讓杜佳楣引以為傲:“她簡直是個小天才!”
也由此,2004年,當2歲半的煊煊在北京市0-6歲兒童健康篩查中被發現患有“孤獨癥”時,杜佳楣感覺“天都塌下來了”。
“什么叫孤獨癥?”“怎么可能是孤獨癥呢?”
其實這一切不是沒有預兆:帶煊煊時總是“格外”勞累,盡管看到煊煊的聰明,自己的精神和身體似乎都被治愈了,可這樣的“格外勞累”背后似乎總是掩藏著一些不太對勁的部分:煊煊不愛搭理人,叫她也不理,也不愛和別人玩。杜佳楣從沒細想,只當女兒小小年紀就有清高做派。
這次初步篩查之后,盡管發現了女兒的端倪,杜佳楣和丈夫還是認為醫院誤診了,通知的復查他們沒有再去;醫院專門派專家組來家里看孩子,再次催促復查,他們還是沒有去?!捌鋵嵁敃r就是逃避,很害怕?!?/p>
情況一直持續到煊煊上幼兒園。在幼兒園里,她仍然只是獨處,關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關注任何人,完全沒有相處的概念,而且誰動她她就發脾氣。面對老師的“告狀”,杜佳楣終于意識到了嚴重性。
煊煊被帶到了醫院,多次診斷,最終確診為“孤獨癥”。
“我算運氣好的?!?/p>
診斷回家當晚女兒發起燒來,連續多天生病,瘦得人都要飄起來了,杜佳楣三天三夜沒睡,看著懷里小小的孩子,只能迅速收拾起自己的崩潰、無助,“那個時候只有一個想法:這是我的孩子,我是她的媽媽,要盡力保護她” 。
她和丈夫趕忙買了許多孤獨癥相關書籍,然而書看得越多越恐懼,看下來就想趕緊訓練、積極治療。
盡管如此,杜佳楣仍覺得自己算是運氣好的那一個?!拔矣X得我沒有走太多彎路?!?/p>
2004年,對于國人來講,“孤獨癥”還是一個新鮮的概念。那時連孤獨癥的診斷,國內都是只有兩三家大醫院可以做,省級醫院都不一定能診斷。甚至北京的很多家醫院都能誤診:診斷不出來,也不提孤獨癥這個詞,導致很多孩子被耽誤。醫療技術更是空白。
在這樣的情況下,杜佳楣接觸到一個做培訓的醫生,聽到了一些美國案例的分享,案例中提到基于應用行為學的ABA,讓學教育出身的她覺得很有益處,這個方法所需要的是作為家長自身持續的投入和不斷的進步。
只是當時,這樣的方法在國內尚屬第一次使用,煊煊在一定程度上被當成了試驗品。但是沒辦法,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大家都在摸索,同時我也覺得自己也能做?!庇谑菫橹С朱屿娱L期訓練,也為了節省支出,杜佳楣走上了自學訓練煊煊的道路。
煊煊在孤獨癥康復機構培訓了三個月,這些時間杜佳楣也沒閑著,白天去學校上班,下午自學國外關于孤獨癥的教材和課程。三個月后,她把煊煊帶回了家。
在杜佳楣的人生規劃里,出國讀博士是她的短期目標,做一個事業型的女強人是長期目標。但如今這些目標都折算成了與女兒訓練相處的時間。
最開始的訓練強度是每天六個小時,一對一:煊煊上午去幼兒園,回家午休完,訓練就開始了,一直到晚上睡覺。就這樣一直進行了十年。
杜佳楣還記得女兒學會的第一個動作是拍手,這個普通孩子幾分鐘就能學會的動作花了煊煊18天。但杜佳楣還是很為女兒高興。
“其實停滯不前的話我也會焦慮,但是這樣的焦慮不能表現出來,一旦表現出焦慮她就緊張,更表現不好?!?面對孩子的時候,她極其有耐心。
可耐心也不是總能換來好結果?!翱赡芤恢痹谶M步,但說不準因為什么事情就倒退了?!?/p>
長期以來,煊煊的康復訓練效果都很好,已經能進入普通孩子的學校,上課也能很好地配合老師,基本像個正常孩子了。但進入初中之后,突然有一天,她好像又看不到周圍的事情了,整個人連續幾天不睡覺,眼睛又紅又腫,眼神渙散,還傻笑不停。杜佳楣覺得自己崩潰了,因為她絲毫看不出原因?!跋喈斢诒緛碓谂榔?,快爬到山頂上了,忽然腳一滑就掉下來了,而且掉到幾乎半山腰以下?!?但總得繼續往上爬。沒有辦法,她只能安慰自己說都是暫時的,只要堅持訓練就會好起來,盡管心里清楚這些都是未知數。
所幸,煊煊現在“爬坡”還算順利,掌握了不少生活技能,甚至還參加了英語競賽,彈鋼琴、跳舞都不在話下。
“看不見,摸不到,但殺傷力巨大?!?/p>
2017年,我國孤獨癥孤獨癥的發病率已達1%,患者數量超過1000萬,其中14歲以下的兒童超過了200萬。
杜佳楣把孤獨癥形容為:看不見,摸不到,但殺傷力巨大的疾病。
那么,一個孤獨癥患者對家庭的要求到底會有多大?
杜佳楣給我們算了一筆賬:
在香港,一家好的康復機構一年訓練費用可能達到了50萬,家長還要排隊才能進去。大陸的話,煊煊當時的培訓機構半年收費四千元,但這是十年前的價格,如今有的機構要一個月2萬。這些僅僅只是康復機構的費用,還有其他支出,比如營養、吃飯、住宿之類。
盡管如今國內關于孤獨癥的診療大有發展,但醫療資源相對集中的北京依舊是很多外地家庭的首選治療地。不少父母帶著孩子背井離鄉,租住在康復中心附近的小區,甚至為了照看孩子,一方要暫停工作,對一些家庭來說著實負擔極大。
然而,更要命的是,社會關于孤獨癥的低認知度、良莠不齊的醫療水平,讓家長陷入了“病急亂投醫”的盲目境地。今天試這個方法,明天試那個,冤枉錢花了不少,卻不見成效,有的家庭一年給孩子花了40多萬,也依舊沒有找到頭緒。
“感覺孩子的每段時間都變成錢了,但越花了錢越看不到效果,越心慌越絕望。這是永遠無法卸下的重擔,沒有盡頭的一條路?!?/p>
經濟壓力之外,心理壓力也如影隨形。
“我一直很自卑,覺得為什么別人家孩子都好好的?!焙荛L一段時間,杜佳楣把女兒的病歸因于自己。去早市上買菜,看到攤販的小孩子拿根胡蘿卜擦一下就直接吃,她就想是不是自己把孩子養得太精細了?!爱敃r感覺自己做的事情都是錯的,其他家庭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只是因為我生了一個孤獨癥的孩子?!鄙踔?,她不想和家人分享煊煊的情況,很長一段時間,父母都不知道自己的孫女是孤獨癥兒童。
雖然學到的知識越來越多,客觀上也了解孤獨癥的成因極其復雜,可是這樣的想法依舊揮之不去。
與此同時,隨著孩子年齡的增加,走入社會,身體缺陷會和社會產生越來越大沖突,挫折也從四面八方蜂擁過來。
帶女兒去英語興趣班,工作人員帶小朋友一起排練節目,一撥孩子里煊煊最不聽話,最后工作人員跑來勸他們:“算了,買了也跟不上?!睅畠喝A明園,她跑去抱陌生人,結果被驚嚇到的對方直接把她推到了地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多年實踐下來,杜佳楣發現只有親身體驗之后才能真實體會到這種無奈、痛苦和絕望,而且它們會時不時來侵襲。
抱著“互相守望”的初衷,她開始在網絡上以“蝸牛大班長”的化名寫一些實踐心得,希望鼓勵處在同樣困境中的家庭:“感覺我們就像一群蝸牛媽媽,身上背著重重的殼,很難往前走,但我們也不會放棄這個殼,它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帶領這群蝸牛媽媽往前走。其實很多人覺得蝸牛是說孩子,但其實真正痛苦的是家長,一方面需要去感知孩子的世界,另一方面也需要替孩子去面對這個世界,很是拉扯?!?/p>
2011年,杜佳楣創辦了星希望孤獨癥兒童康復學校。如今,對抗孤獨癥已經成為了她的事業。
如今煊煊已經讀到了初三,杜佳楣在和她商量未來的路:可能會去做幼師,她的基本技能很好,鋼琴過了六級,跳舞也有考級,英語也不錯,而且特別愛孩子,應該會成為孩子們特別喜歡的老師。
而這些都是,十年前他們從沒敢想過的未來。
本文來源:人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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