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孩子，你是我們的恩寵

　　3月24日上午第三節課是語文，青山區建設一路小學六（1）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陳惠紅的教學安排是讓同學們做課堂練習。

　　教室窗外的春雨持續多日，因為倒春寒，濕冷得人心顫。

　　巡視中發現一些孩子對寫出“拋棄”的近義詞一題有些卡殼，陳老師啟發道：“在課文上還有‘丟棄’、‘遺棄’這樣的詞……”

　　同學們再次低下頭做題，教室重回寧靜。

　　“耶！”一聲大叫，來自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

　　那里是一個男孩，米色外套，藍色褲子，一頭短發，一副眼鏡下是一雙大大的眼睛，很精神，也很斯文。孩子嘴角微揚，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容掛在臉上。

　　并沒有同學抬頭。陳惠紅走下講臺緩步來到男孩身邊?！皡秋w乖，我們現在來做題好嗎？”陳惠紅微笑著摸摸男孩的頭，幫孩子翻開練習本。盯著陳惠紅看了一小會兒，男孩似乎明白了老師的意思，在練習本上寫起來。

　　吳飛是一名患有自閉癥的孩子，在這個班上已讀了6年。

　　這樣的情景對吳飛的老師和同學來說，是經歷過太多太多次的尋常。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6年前，上躥下跳的?！苯衲?8歲的何文利老師已退休3年，但依舊記得初見吳飛時的情景，“聽孩子家人說，先是給孩子找了家特教機構，對方覺得自閉癥孩子無法溝通，不愿接收?！?/p>

　　那天，何文利老師爽快地接收了吳飛，成了他的首任班主任?！拔也皇怯卸嗝磦ゴ?，只是看到他的爸爸媽媽爺爺都很努力，不愿放棄，我也不能放棄，我想給這個家庭希望。這也是我退休前最后一屆，不想留下遺憾?！?/p>

　　曾帶過一名多動癥孩子和一名弱智孩子，這也給了何文利自信。

　　第一節課，何老師發現，她的任務不是上課，而是尋找吳飛?！吧圆蛔⒁?，他就跑了，到各班串門去了?！焙卫蠋熜χf，“每次都把人急死了，可他很快樂，像只小鳥，飛來飛去，找到后，他還樂呵呵地沖著你笑，太可愛了?！?/p>

　　何老師將吳飛安排在第一排，一發現他坐不住了，就立刻牽著他的手讓他站在自己身邊，一邊安撫一邊上課，“接觸久了，發現孩子也知道一些對錯，只是無法自控，挨了批評會更加煩躁，所以要多表揚?！?/p>

　　這一招也被四年級時接任的班主任陳惠紅學到手，一句“吳飛乖”起頭的贊揚語成了她的口頭禪，“吳飛乖，我們做練習好嗎？”“吳飛乖，我們讀詩好嗎？”“吳飛，乖！這個時候不能亂跑喲”……

　　今年45歲的陳惠紅說自己有第三只眼，只看著吳飛：發現硬糖能讓吳飛開心，陳惠紅和搭班的數學老師胡東群抽屜里常備著一把硬糖；吳飛五年級開始下午要在家接受單獨輔導，陳惠紅在學校支持下把語數等主要課程都安排在上午……

　　2008年3月16日的一節語文課上，吳飛突然發出一串驚叫，并站起身往外走。陳惠紅跑到吳飛面前，吳飛撒開右手的五個指頭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手指上沾滿了大便。原來，吳飛將大便拉在褲子里，知道不對，又用手掏出來扔在地上。

　　陳惠紅蹲下去，用衛生紙將地上的大便抓起來，扔進垃圾桶。接著把吳飛拉到水池邊洗手，再安排幾名男生去幫吳飛換衣服。

　　“說真的，對自己的孩子都沒這樣，但在班上，這是我的工作?！标惢菁t坦言，對自己所做的事，覺得值，因為吳飛懂得感恩。

　　四年級下學期的一天中午，吳飛離校前突然對著陳惠紅說“陳老師再見”，看到陳惠紅似乎沒有聽見，吳飛特地跑到陳惠紅身邊又重復了一遍，陳惠紅呆了，連連回應“噢，吳飛，再見?！?/p>

　　陳惠紅記得，這是吳飛第一次主動和自己說話。

　　有關研究表明，自閉癥患者一個重要癥狀就是不主動與人交流，吳飛的這句“陳老師再見”，讓陳老師至今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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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訪中，記者發現陳惠紅左右手大拇指不一樣，右手大拇指的根部明顯腫大?！斑@是上學期吳飛弄的，他現在的勁很大了?！标惢菁t說，那天，吳飛情緒不好，上課在教室里走來走去。她剛伸手勸阻，不想吳飛一掌推來，正好把她的大拇指反方向一掰，疼得她蹲在了地上。

　　自閉癥的孩子，因為不能準確把握力度，無論在煩躁還是高興時的表達方式都有可能對他人造成小傷害。

　　“每當同學挨了吳飛的打時，我都會告訴大家，吳飛并不是有心的，其實他很喜歡大家，想跟你們玩，只是生了病，沒辦法控制自己，大家會原諒他吧?！焙挝睦f，這句話，她在一年級重復說了一年。

　　為減少吳飛誤傷他人的次數，兩任班主任也都會安置表現優秀的同學與吳飛同桌，隨時制止。用學生程子琦的話說，這是件“苦差”：與吳飛同桌三年多，程子琦成了班上被吳飛揪辮子、拍腦袋最多的女生。

　　程子琦自二年級下學期和吳飛同桌后，總會冷不丁地受到吳飛“襲擊”。程子琦說，自己被弄哭過很多次，起初很反感，想換座位。但每次受了委屈，老師都會安慰她，還跟她說“如果我們排斥他，他會更孤獨?！?/p>

　　程子琦母親龔秀麗說，起初聽說女兒受委屈自己也很心疼。但因女兒只是被揪辮子，也知道吳飛的情況，想想算了。后來看到女兒不再訴苦，反而大談“吳飛很聽自己話”、“自己能管住吳飛”，這讓她寬慰不少?！胺凑目呐雠龅氖虑檎：⒆娱g都會發生，而女兒和吳飛相處也得到了鍛煉?！?/p>

　　五年級下學期起，由于吳飛時常會影響課堂，在“小升初”的壓力面前，家長的意見又多了起來，甚至一些家長明確要求讓吳飛離班。

　　“直接向我反映的都不少”，校長余楠證實，有些家長干脆跳過老師直接寫條子向校方反映。

　　這段時間里，安撫家長成了陳惠紅的重要工作：“你放心，我保證不會讓孩子成績受影響?！边@句話她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為讓家長相信承諾，陳惠紅和其他老師一起，調快課程進度，每節課留出5分鐘給吳飛“鬧堂”，再利用課間、午休時間守在教室為學生答疑。當班級成績一直穩定在同年級之首，家長也不再多說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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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24日晚，陳惠紅第一次對吳飛家訪——這個月，全校開展溫情家訪活動。

　　“我從來沒對吳飛家訪過?！焙挝睦f，“家長很敏感，吳飛家長尤其如此，家訪多了，反而會給他們壓力?！?/p>

　　“這次家訪中兒子的表現很意外?！眳秋w的父親吳磊說，當晚下著小雨，他讓妻子下樓去接陳老師，結果平時親戚來訪都不曾“出迎”的吳飛卻非要陪同迎接。到家后，吳飛顯得很興奮，緊靠著陳老師，雙手不住地在她臉上做撫摸狀，十分親密。

　　這讓吳磊很欣慰，自閉癥使兒子一向對外人沒什么感情。6年后，除了親近老師，兒子也學會了依戀學校?！捌綍r吳飛在家也會情緒低落發脾氣，每逢此時都會讓家人頭疼不已，但每次只要說‘再鬧就不能上學了’后，兒子一定能夠安靜下來?！?/p>

　　“讀這個學校，實在沒有操太多心?！眳抢谡f，兒子就讀建一小學，自己只提心吊膽過兩次。一次是剛進校，一次是換班主任。

　　擔心吳飛在學校擾亂正常教學，家人曾在吳飛進校時提出請陪讀，但被何文利一句話拒絕了，“沒什么，我搞得定?！?/p>

　　進入五年級下學期后，吳飛有一天突然在班上當眾脫了褲子，“我聽說后，以為孩子沒法再呆下去了，但陳老師只是和我商量有什么辦法解決?！眳抢谡f：“兒子大了，力氣也大了，確實不好管。為了穩妥，我決定請陪讀，老師他們都很配合?！?/p>

　　26日接受采訪時，記者不經意間說起學校曾經收到一些家長要求吳飛轉班的請求時，吳磊驚訝不已。

　　“我從來沒聽說過啊。我猜得到（孩子班上）肯定有家長會有意見，但六年了，老師從沒給我們講過這些，更沒有哪一位家長找過我們?！?/p>

　　已是一家企業老總的漢子，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

　　歷經吳飛先后6次的喊聲、歌聲后，24日上午的第三節語文課響起了下課鈴。記者在吳飛的練習冊上看到，“拋棄”一詞的近義詞的填空中，他歪歪扭扭地寫上了兩個字“刪除”。

　　從他一如既往的微笑中可以看出，這個孤獨的孩子并沒有被溫暖的世界拋棄。

　?。ㄗⅲ簯ㄒ恍W要求，文中吳飛、吳磊均為化名。）

　　星星的孩子，

　　在這里有銀河般的愛

　　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世界，對外界環境缺乏應有的反應，但自閉癥兒童也有個可愛別名——星星的孩子：他們正如天上的星星，一人一世界，獨自閃爍。不幸的是，他們的生命多半要孤單地前行。吳飛就是這群特別孩子中的一員。

　　在希臘神話中，有塊名為嘆息之墻的墻壁分界了極樂凈土和冥界。在吳飛的世界也存有這樣一面墻，阻絕的卻是他認識外界的精彩。我很難體會吳飛的感受，因為哪怕是面對面的懇談可能只能換來他兩三個字的簡單回應。

　　但我為吳飛的高興卻大過于對他的傷感，因為那面阻絕之墻正在他的家人，在建一小學六（1）班全體師生的努力下，打開了一扇窗，有陽光灑入，有春雨滋潤，至少，吳飛也從這扇窗覺悟著通向廣袤天地的方向。

　　2007年12月24日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從2008年起，將每年的4月2日定為“世界自閉癥日”，這也是由聯合國頒布的不多的兩個疾病日之一（另一個是艾滋病日）?？磥?，越來越多的人正嘗試幫助這群特別的孩子打開心扉。

　　星星的孩子，這個名字很好聽。但也請記住，如果我們的世界可以比作銀河，我們每個人就是星星的孩子，你愿意像何文利、像陳惠紅、像建一小學六（1）班的同學以及他們的家長那樣，給那些“孤獨”的星星多一些溫暖嗎？